四十八回 游旧址睹景生感叹 见故人只为保平安_雍正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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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回 游旧址睹景生感叹 见故人只为保平安

  田文镜一夜未曾合眼拖着沉重的步子疲惫不堪地回到签押房。刚刚坐下那位钱粮师爷张云程就过来说:“大人回来得正好。藩司车大人来拜会您我们回说您不在他又不肯走如今正在西花厅里候着呢。”

  “他说有什么事么?”

  “没说。”

  “请!”

  今天的田文镜若与昨日相比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别看他夜里在雍正皇帝面前挨了训可皇上的话里不也透出了信任和器重吗?不也说了“朕只要这个绝不宽容”吗?有了皇上这句话他田文镜谁都不怕更何况这个他的下属藩台车铭?

  他的这个变化只有他自己知道车铭却无从得知。田文镜刚刚端坐在案头就听车铭在外边笑着说:“田大人夜来辛苦到这时才回来吗?哎呀呀大人如此关心百姓疾苦栉风沐雨连夜巡河真让我辈惭愧呀!”

  话到人到可他走进来一看哟!风头不对呀。田大人袍服端庄正襟危坐在堂上身后四位师爷侍立两旁衙役站班因熬夜而显得憔淬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车铭是个聪明人马上“啪”地打下马蹄袖行了下属参见上司的廷参之礼。心中还一个劲儿地纳闷:哎田某人这是和我闹的什么玄虚?

  田文镜抬手一让:“车兄请坐!”回头又高喊一声“上茶!”

  车铭不敢大意接过下边呈上来的茶杯又乘机向正中踞坐的田大人偷愉地瞟了那么一眼。车铭此人五十多岁头都花白了。他从十八岁进士及第至今已在官场里混了三十多年。从知县一步步地升上来而且一直是干着肥缺。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全托了八王爷的福”。但他心里仍是不满因为藩台和巡抚之间虽然只有一步之差却是咫尺天涯。藩台是“方面大员”而巡抚是“封疆大吏”。可就是这小小的差别他却得屈居人下看着人家的脸色办事为什么自己就升不上去呢?他想来想去也找不着原因。就说眼前的这位巡抚大人吧几天前还因筹款的事儿在自己那里又是恳求又是叫苦谦恭得让人笑。两日不见他怎么会这样托大了呢?

  他这儿正在琢磨田文镜在上面打着官腔开口了:“让你老兄在这里枯坐久等了。你要见本抚为了何事呀?”

  车铭不愧是老油子这场面他见得多了。官场里不就是这样嘛宦海沉浮哪有什么定规呀!他轻咳一声正容说道:“回巡抚大人河工所需的三十九万两银子已经如数拨了出去。本省学政照会藩司说他已接到朝廷谕旨乡试在即要各省早做准备。可是开封的文庙和书院这两处却因年久失修昨夜又遭暴雨已经泡塌了十几间房子其余的也岌岌可危。万一秋试时坍塌下来砸坏了几个秀才那可就是担戴不起的责任了。我算了一下修复这两处大约要五万银子。可我们藩库里的银子又一两也不敢动。所以卑职才来请见抚台大人请示这笔银子要怎样出法?”车铭一口气说完抬起头来直盯盯地瞧着田文镜带着一副“看你怎么办”的神气。

  田文镜心里有底十分从容地说:“哦这事你不是已经给本抚来了咨文吗?我早已拜读过了。据我看山东赈灾和拨款购买漕粮的事并非急务;年大将军所要的军需原来就是备用的现在既然打了胜仗就更可以缓些时日了。文庙和书院的事不能误了五万也太少了些就给他们七万吧。另外河工上也还缺银子你再拨出个三四十万大概也就可以了。”

  车铭大吃一惊:“这个嘛……抚台大人我这里有银子不错可都是咱们河南不能挪动的是户部存在这里的呀!您先头已经用了三十多万还不知上头答应不答应呢哪还敢再用。年大将军过境时没有个十几万恐怕也下不来。这样粗粗地一算刚刚拉平了的亏空一下子就少了近百万。朝廷如果怪罪下来谁能担当得起呀!”说完他一眼不眨地看着田文镜。

  “你放心这当然不要你来承担责任。我既为本省巡抚河南的军政、民政、财政、法司全都要一体照管。出了事自然也由我来担待。”说着回身取出笔墨纸砚来提笔疾书写好了一张条子递给站在身后的张云程:“你拿去用印回来交给车大人让他遵照执行也就是了。”他一抬头看见马家化走了进来又说“毕师爷请你和姚捷先去见见马家化就说我马上就召见他。”

  站在田文镜身后的四位师爷看得眼都直了。他们跟了田大人不久平日只知道这位大人办事爽快不辞劳苦虽然说脸冷一些可也并不武断。可他们瞧着大人今天这神气竟像是有意要开罪车铭而车铭是手握财权的人啊!得罪了他不是要撵走财神爷扳倒摇钱树吗?他们正想出来说句转弯子的话田文镜却对着瞠目结舌的车铭开言了:“至于年大将军过境之需似乎更用不了那么多。年大将军是位儒将他当然懂得什么叫‘秋毫无犯’。他已经有了兵部的正当军需从河南过一下无非是宴请他一次罢了怎么会要那么多的银子?”

  车铭可真急了他也有心想让这个二百五的巡抚栽个大跟斗。他接过张云程递过来的单子看也不看就塞在袖筒里说:“职藩谨遵宪命。不过卑职诚心地奉劝大人一句河南是个穷地方银子来得不易呀!为追此亏空抄了三十多人的家逼死了四个县官。年大人当然不会向我们要银子他带的那三千多人就是吃最好的酒席也不过化用两万银子罢了。我一定遵照抚台大人的宪谕去办。”

  师爷里的吴凤阁听出了车铭的话外之音忍不住插言说:“中丞大人您刚才说的银子眼下还用不着。河工上的钱还没用完呢等用时再提不迟。年大将军过境前上边甘肃陕西幕府里咱们都有熟人知道消息早。他们怎么办咱们依例照搬也就是了。”说着悄悄地向车铭递过一个眼色两人眼光一碰又迅躲开了。

  田文镜似可似不可地说:“好吧。车兄你还有别的事吗?”

  车铭笑容可掬地说:“其实下边这事说不说都没什么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河道上的汪家奇接到宪谕说他的差使已经撤了。大人说他擅离职守其实是个误会。他昨晚上被我传去商议河防上的事并没有在家。此人干练老成又是多年的老河务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突然换上新人怕要误事的。至于武明嘛自然也不能委屈他铸钱司还少一名司正也是上上的肥缺。我的意思就把武明补上去这样岂不就两全齐美了吗?”

  田文镜沉着脸一直听完却不置可否地说:“哦我知道了。老兄道乏吧。”说着就端起了茶杯。清代自明珠当宰相以来官场里说话所谓献茶只是摆样子的。不论是主是客只要一端茶杯就表示话已说完“情尽余茶”了这就叫“端茶送客”。下边的人都懂这规矩一见巡抚大人端起了茶杯不用招呼就一声高喊:“送客了――”你不走也得走!

  眼看着车铭走出花厅田文镜回头又问:“那个李宏升回来没有?”见没人言声他又下了严令“去传齐全衙所有人丁立刻行动把邬先生给我请回来!”

  可是田文镜毕竟是亲口下了逐客令现在才想起邬先生来岂不是大晚了一些吗?邬思道是个明白人他正巴不得被撵走哪!从抚衙回到家里他连房门都不进站在院子里就下了令:“管家你现在就去雇驮轿今夜我们就动身先去湖广再到南京!”

  “是!”管家答应一声又问:“请爷示下您要带多少家人?行李是不是也要准备一下?”一边说他还偷偷地看着邬思道的脸色琢磨着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邬思道面色平静似乎并不是在和谁生气。只听他笑笑说:“我这趟出行大概未必再回来了。家人们去留自便愿意跟我去的我欢迎;不愿去的也绝不勉强每人送三百两银子作为谢礼。你不能走得等我到了南京后再回来。当然我也要另行赏你行李我要带走房子里的粗重家具也全都赏了你。好了你快去办吧。”

  两位夫人兰草儿和金凤姑正在屋里做针线听见邬思道说得热闹连忙迎了出来把他搀进房里。问他:“爷这是的那门子疯?怎么说走就要走?”

  邬思道在安乐椅上躺好大声叫着:“拿酒来今天咱们要好好地庆祝一番!告诉你们田文镜把我开销了这可真是一大快事!他这帖膏药糊在身上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今天他终于说出了请我走人的话我可得以消闲了。”说着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早就有心要重返故园与你们一起疏食邀游长伴梅花。这次脱出来可以偿还夙愿了。哈哈哈哈……”笑声中杯中的酒又被他喝光了。

  凤姑和兰草儿她们俩一听这话全都愣住了。这两个女人虽然都是他邬思道的妻子但金凤姑是邬思道的表姐而兰草儿却是他的“续姑姑”。说起来好像有些**可要论起真来却是一部充满神奇和辛酸的爱情史诗。邬思道年轻的时候人生得漂亮学问也好。那年正赶上南闱考试邬思道辞别无锡老家来到南京投奔他的姑姑。他的姑夫叫金玉泽纳捐做官当着南京虎踞关的千总。邬思道第一次出远门进了南京这六朝金粉之地看什么都是稀罕的。他走走看看走走瞧瞧就来到了城隍庙前。也是正该有事他只顾了看景却不防和一个进香归来的年轻姑娘撞了个满怀。那姑娘又羞又急伸手就打了邬思道一记耳光。邬思道头回来南京人生地不熟也只好自认晦气。他多方打听最后终于找到了姑姑的家一敲门哪知出来开门的正是刚才打他的那位姑娘。后来和姑姑说话中间才知道打他的是他的表姐金凤姑。邬思道在姑姑这里住了下来准备应考。姑姑看上了邬恩道的才华就把女儿许配给了邬思道。两人又成了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结亲的一对姐弟姻缘。

  世事常常出人预料。邬思道下场后虽然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可考官却受收贿赂该取的全都落榜不该取的又高中榜。秀才们不干了邬思道更是激愤满腔。于是就生了南京学子抬着财神冲进贡院、殴打考官这个惊天动地的大案。康熙皇上震怒了主考官当然难辞其咎可带头闹事的邬恩道也被明令通缉。邬思道只好潜逃在外到处流浪又不幸被劫道的土匪打断了双腿。十年之后太后薨逝大赦天下邬思道才架着双拐重回三吴老家。也在这里他第一次遇上出京办差的四爷胤祯。

  胤祯心怀大志当时正在扬州私访在路上巧遇邬思道。因邬思道和四爷的家人戴铎有同窗之谊便被邀上酒楼吃酒又在那里见到了他的另一位同年扬州太守车铭。车铭追随八爷正是平步青云之时。小人得志非逼着邬思道作诗不可。邬思道推托不过便趁着他们闹酒的机会即席赋诗一:

  苦苦苦苦苦皇天。

  圣母薨逝未经年。

  江山草木犹带泪。

  扬州太守酒歌酣!

  无锡书生邬思道谨赠

  他写得酣畅淋漓堂堂正正又敲在了点子上。眼下正是太后丧期他们在酒搂上恣意闹酒少说也是个大不敬之罪。邬思道诗句一出吓得车铭魂飞魄丧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四爷见这个书生如此才华欣喜若狂当时就要把他留在身边。可是邬思道却日夜都在想念着金凤姑想早点见到她。他不顾四爷的盛情挽留不辞而别一个人悄悄地去到南京。可不巧姑夫金玉泽已经升职进京。他辗转来到北京时姑姑又已去世姑夫却把姑姑房中丫鬟兰草儿收做了填房。金玉泽撕毁前约将凤姑另嫁了八爷的亲信党逢恩。党逢恩是个势利小人他和岳丈密谋要以逃犯罪名将邬思道秘密杀死。生死关头在南京时就暗中挚爱着邬思道的兰草儿挺身而出盗出了后门的钥匙送走了邬思道。她一句话都没说只在分手时扑上前去在他的脸颊上甜甜地亲了一口偿还了自己的心愿。

  邬思道逃脱灾难后病倒在一个禅院里后来被雍王爷收留。从此他就与这位天之骄子结下了不解之缘。雍正夺嫡登基朝中人等都说十三爷立了功。可他们却不知真正运筹帷幄、在四爷逐鹿中原时起到决策作用的核心人物正是那个从来都不曾亮相的邬思道。雍正即位的当天夜里一队兵丁包围并查抄了金家。金玉泽和党逢恩因密谋作乱而双双被诛金凤姑和兰草儿这一对“母女”在混乱中逃了出来投奔了邬思道。邬思道不计前嫌也不管她们俩是什么地位、什么身份、什么称呼、什么名义全都收留下来。好在一个本来就是自己的未婚妻子而另一位对自己不但有救命大恩还曾经表示了对他的爱慕。就这样他们三人成了患难与共、再也不肯分开的亲人。

  他们这家人的遭遇早就引起田文镜的注意了。可他费尽了心机也没探听出来个所以然来。现在邬思道终于摆脱了田文镜的纠缠凤姑和兰草儿都感到莫大的欣慰。兰草儿直言直说:“田文镜算是个什么玩艺?在太原见到他时我瞧着他那狼狈样就觉得恶心。爷真不该救他这不是救了一个中山狼吗?”

  凤姑却有另一种看法:“要叫我说这真是件大好事。咱们爷早就腻歪这龌龊的官场了离他们越远越好。难道没了田文镜咱们就不吃饭了?”

  邬思道喝了两杯酒兴奋得脸上放出光来。他躺在靠椅上舒服地说:“你们不要恨姓田的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呢;你们也不要说这话来安慰我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这世上的事不但你们两个不知道田文镜更不知道。真正知道我的只有三个人:皇上、十三爷和李卫!你们只需明白我早已是累极了的人也根本不想在这名利场中再混下去了。何况这里不只有田文镜还有一位未曾露面的车铭、车大人哪!好在家里尚有良田三百顷产业十余万就此撒手人生逍遥自在又何憾之有?田文镜好他真是个大大的好人。他肯放我走也算替皇上放了我。我如蒙大赦又何乐而不为呢……”说着说着他竟酣然入梦了。

  暮色苍茫时几辆骡车悄然地走出了城门。这座历经千年的沛梁古城里曾结纳过无数的文人骚客也曾有过自己的辉煌。邬思道也许不是从这里出走的最后一人他将走向何处?他还会回来吗……

  邬思道一家三口从离开河南境后便放慢了脚步边走边看。在武昌他们上璐珈山礼佛在黄鹤楼观景玩得十分开心。几天后又买舟东下来到了南京。在这个留下他们许多回忆的地方旧地重游当然有说不尽的感慨道不完的喜悦和酸辛。虎踞关、石头城、老城隍庙、莫愁湖、桃叶渡全都玩遍了。说起当年凤姑给了邬思道一记耳光的事夫妻三人捧腹大笑。谈话中又说起了贡院两个女人吵吵着要去看看邬思道却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两眼盯着面前云水浩渺的长江天险脸色变得越来越沉重。

  两位夫人都与他息息相关他的一举一动也时刻牵动着她们的心。凤姑见他沉默不语便陪着笑脸说:“快你坐下来歇歇。都怪我们不好一玩起来就把你的身子忘记了。好在天长日久的咱们歇一会儿就回去。明天嘛是去鸡鸣寺还是游玄武湖都由你来定好么?”

  兰草儿更绝她说:“再不咱去游秦淮河好了。爷放心不管你找什么美人来陪你我们也不会翻醋坛子的。”

  邬思道怅然若失地看着奔流不息的江水说:“唉你们哪!我出门就坐轿又一步不能走我累的什么呢?”

  俩人一听这话就更是上心了:“那你为什么……”

  邬思道一指前边:“你们瞧那只大船!”

  两人顺着邬思道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江里泊着的是一艘官舰。舰上蒙着鹅黄色的遮阳篷。甲板上还站着一位老头正和一大群人在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这里离得太远了说话声当然是听不见的。可是官舰上插着一面明黄色大旗上的字在艳阳丽日下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钦点南闲学政钦差两江观风使鄂

  文武百官军民人等免见回避

  邬思道嘴边闪过一丝苦笑:“看见了吗?这是鄂尔泰的座舰他也到南京了。”

  凤姑看看丈夫的脸色说:“他来南京关咱们什么事?他来他的咱们玩咱们的谁怕谁呀?他敢把你怎么样?你要是不想见他咱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邬思道忧郁地一笑:“这个鄂尔泰在皇上面前宠信不在李卫之下可是他的歹毒和狠辣却连田文镜都得甘拜下风!皇上即位的那天夜里他奉旨查抄了十三家财产金家也是在那天垮了的。”

  两个女人像被阴风吹着了一般激凌凌打了个寒颤脸色也突然变得苍白可怕。那一晚上的事实在是终生难忘。事先并没有一点动挣善扑营的几百铁骑就如神兵天降一样冲了进来。他们把金玉泽从热被窝里拖出来让他穿着单衣跪在门前的雪地里。家里所有的男女也全都集中起来一律搜身也一律囚在一间库房里连件棉衫都不让穿。那一天可真冷啊!金玉泽就是在那天夜里连冻带吓僵跪至死的。事情虽已过了两年多可她们一想到那可怕的时刻还是吓得浑身战抖这老头儿的手段也真让人佩服!可细想起来这事既不能怨恨皇上又不能怪罪邬思道。不全是金家自己作孽吗?她们又都无话可说了。

  邬思道看了她们一眼也知道她们正在想的是什么事。他慢慢地说:“这几天来我总觉得心里有事却就是说不出来。一见鄂尔泰倒给我提了个醒。明天我就到总督衙门去我必须马上见到李卫。走回家!”

  高高兴兴地出来满腹扫兴地归去。回到馆舍两个女人服侍邬思道洗了身子让他靠在大迎枕上闭目养神。邬思道睁开眼睛说:“你们现在想的什么我全都知道。你们千万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我如果不爱你们哪还有今日?金家败亡的时候十三爷曾叫我不要再管你们的事我没有听他的话尽管我知道他是一片好心。我现在的处境并不很妙说给你们又让你们为我担心何必哪!可是有一句话我非说不可那就是这世界虽大我却三尺难藏!只要雍正爷在位一日我就别想有一时的清静。我现在还不能归隐要归隐也得想个妥善的办法。”

  凤姑是读过书的人知识稍微广一些她看看邬思道说:“你别胡猜乱疑的我们既然跟了你你到哪里我们也自然要跟到哪里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只是……只是我们心里难受要不是我们拖累了你……”她说不下去了。

  兰草儿心里也同样难过她一边擦拭眼泪一边说:“爷心里明白既然你害怕那就躲开呗为什么还要上李卫那里凑呢?”

  “唉你们不懂啊!李卫现在遇上了难处我得帮他一把。李卫这人我是知道的别看他少了一点文采可他的聪明却一点也不亚于别人。他是个仗义的人人对他有点滴之恩他必定要涌泉相报。他和宝亲王弘历又特别要好。我的事也只有让他在宝亲王面前说话才能有出头之日也才能保得我一世平安。你们俩睡去吧、让我再好好地想一想不要来打扰我。”

  两人哪敢去睡!见邬思道闭上了眼睛她们就坐在他的床头轮番地替他打扇竟一直坐到天光放亮。

  南京明代故宫废址的西北多有一些大衙门。贡院、巡抚衙门、总督衙门等等。可是座落在这里的江宁织造司更是不同凡响。当年康熙六次南巡就有四次住在这里这就是史书上赫赫有名的曹寅的府第。曹家是在清太祖努尔哈赤时代就当了满族包衣奴才的。历经几代才成为清初的一大望族。可是自从康熙去世雍正登基之后却又被多次抄家。前一个人抄过刚走后一个人就再次来抄。抄来抄去这里已是面目全非了。曹氏后代子孙们死的死了充军的配到边疆了剩下的七零八散谁也不知他们遇到了什么样的灾难。不过这里毕竟曾有过昔日的辉煌。因为康熙每次来住就要重新修葺一新所以早就是皇帝行宫的规模了。今天邬思道从这里路过也掀起轿帘来看了一看。他看到的却是宫阙依旧人事全非的情景不由他不感慨万分。

  过了江宁织造司不远就是李卫的那个总督衙门了。软轿在此停住邬思道费了老大的力气才艰难地从轿子里钻了出来。这总督衙门的建筑也是非常壮观的。轩敞高大的府门紧闭着。门上朱漆铜钉衔环叮当两尊汉白王雕成的石狮蹲坐在大门两旁注视着广场上的过往行人。两行卫士列队挺立腰刀佩剑目不邪视与那白色的石狮恰成鲜明的对照。广场上立着一座高约三丈有余的铁旗杆。骄阳下举目观望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的帅旗上绣着雍正皇帝御笔亲书的一行大字:

  钦命两江总督李

  总督帅府里大概正在议事来的人看来还真不少。门外广场四周歇着无数大轿。也许是天气已近端阳气闷炎热;也许是轿夫们等得太久闲得无事可干。他们便东一片西一堆地挤在一起正在海阔天空的神聊。这情景与门前那肃杀、静穆的气氛比较起来又别是一番风味。跟着邬思道来的轿夫不敢前去通报却回过头来直看着这位先生。邬思道没法只好瘸着两腿亲自走上前去。可他离大门还远着呢就听一声断喝:“站住别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邬思道一直等那个戈什哈来到面前才从怀里掏出名刺递了过去、从从容容地说:“烦请通报我要见你们李制军。”

  那戈什哈拿着名刺上下端详了好大半天说:“鸟……思道?嘿今儿可遇上稀罕事了。这世上姓什么的都有我还没见过姓鸟的呢!哎?不对呀怎么这个鸟还长着耳朵?这又是个什么鸟?”他回过头来又说“我们大帅正在和各县来的官员们议事。吩咐了今日不见客。你改天再来吧。”

  邬思道遇上了这等事真是笑也不得骂也骂不得了。他无可奈何地说:“好好好今天我也算是开了眼界了。这个李卫自己识字不多吧还又带出了一群睁眼瞎的兵!你再好好看看看清楚点那上边写的是个‘鸟’字吗?不过既然李卫有事你就叫翠儿来接我吧我先见见她也行。”

  “什么什么?翠儿翠儿是谁?我们这里没这个人!”

  邬思道有点火了:“翠儿是谁用不着你问。你快去把李卫的老婆给我叫出来!”

  那戈什哈见这位了脾气有点慌了。可是仔细一看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瞧他这身打扮穿戴普普通通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既不像官又不像民更不像有钱有势的大财主。要说特别也就是站到人群里边显得整齐修洁点罢了。再看他的风度似贵不贵似贱又不贱。说话到是挺文雅的可一上火又这么噎人。他这里还在猜测邬思道可等不及了:“哎我说你快点行不行快叫你家主母出来见我。她要是说不见我回头就走还不行吗?”

  戈什哈没法只好进去回禀主母。可他去时慢慢腾腾回来时却是一路小跑。来到跟前先十分麻利地打了个千然后就跪下磕头磕完头起身又是一个千这才开口说话了:“爷确实身份贵重小的得罪了我们宪太太了话叫小的快快来请。因衙里正在议事宪太太出来不便请您老体谅。爷这边走您请!”

  邬思道畅怀大笑着说:“怎么?我不是‘鸟先生’了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约有五两重的银子扔了过去又返身对跟他来的轿夫们说“回家去告诉两位太太没准儿我今晚就不回去了。如果这里能住得开我就派人去接她们。”

  那个戈什哈见这位爷出手大方此时他又成了向导、就更是卖力。两人穿堂越户来到李卫的官衙后院。翠儿早就迎在门口见邬先生进来先蹲身福了两福又说:“我已经派人叫他去了先生您这边请!”回身又叫丫鬟:“梅香快去取一盘冰湃葡萄来给先生送来解暑。”说完便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等先生走过去才紧紧地跟在后边。看得那个戈什哈眼都直了。

  进了正厅翠儿就要行礼邬思道却笑着说:“罢了罢了不要讲那么多的礼数了你如今已不是雍王府的丫头;我也不再是雍王爷的师友。我一个山野散人一个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了的闲人让你这诰命夫人向我行的什么礼呢?哎?这里满屋子全是书。好啊好啊李卫知道读书了真让我高兴。”说着拈了一颗冰湃的葡萄在嘴里含着又浏览了一下李卫的书架不看还罢一看他竟然忍不住笑了“翠儿你瞧瞧这一本是前年的皇历而这本又是什么呢?哦是算命先生用的书。嗯这一本《唐人传奇》倒还勉强说得过去。好这才是真李卫要不是他绝对不会买这些书。”

  翠儿说:“嗨别人不知先生您还不知道他吗?他哪里是要读书全是买回来装幌子的。前些日子那个也是姓李的叫……哦叫李绂的在皇上面前参了他一本说他不读书他回家来就说李绂这人还算不错要是再有个更坏的人来挑我的毛病那可怎么好啊!所以就急急忙忙地叫人去买了这些书来。买是买了可他却从来也没有摸过。我问他你怎么光买不读呢?他说的话才真叫气人哪!他说咳原先在四爷书房里我还不正眼看它们呢。现在再读不是临上轿才扎耳朵眼吗?先生您要是能常在这里也许能教教他。他和我说田文镜容不下您还说您一定要来见他。我就天天盼您呀!依我说先生您干脆就在这儿住下好了。哎我那两位嫂子怎么不跟您一起来?您真该把她们也带来我们也好在一块堆儿说说话那多好啊!”她一边说着一边又招呼丫头们献茶还又亲自捧着送到邬思道面前。

  邬思道听着翠儿这东一榔头、西一棒锤却又简捷明快的话一时竟不知怎么说才好了。他们当年虽然都在雍王府里做事可身份却大不相同。李卫是书房里的小厮翠儿是内府的丫鬟而邬思道却是雍王爷的座上宾相。合府上下谁见了他也得规规矩矩地站下打躬行礼。就是弘时、弘历和弘昼这三个王子对邬思道这位在父王跟前师友兼备、说一不二的人物也全得执子侄辈的大礼。那时他也曾见过小翠但却从来也没说过一句话。她在这位先生面前也总是小心翼翼地伺候不敢有一点轻慢。可世事变化太快了几年不见当年少言寡语的小丫头如今变得这么爽快这么开朗这么亲切这么懂事又成了二品诰命夫人真真是让人应当刮目相看了。听翠儿终于说完了他才说:“李卫买的这些书与其摆在这里充数还不如不摆更好。那个李绂就是个有名的道学先生他说李卫不读书指的是李卫不读正经书。你看这书架还放着一本《春宫图》这是**嘛哪能摆到人眼前?要是让外人看见了一个状子告上去李卫就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了。这上面的书全都要换掉!回头我给他开张单子叫他按方抓药也就是了。”

  这边正说着话李卫已经大步流星地赶了进来。翠儿迎到门口笑着说:“先生在这里坐了好大一会儿了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就是外面有天大的事让他们先议着不行吗?哪怕你先回来见见先生再去呢就能误了你的军国大事?”

  李卫也不答话先自摘了顶子脱了袍服然后走到邬思道面前一个千就打了下去起身又重新跪下磕头完了又是一个千。这才站起身来说:“先生别见怪我也是急着要赶回来的可是……唉官身不由己呀!”

  邬思道笑了:“你以后见了我千万别行这大礼咱们执个平礼也就是了。你又磕头又作揖外加上连着打千我又搀不能搀扶不能扶的可怎么好?再说我现在的身份哪能受你这样的大礼?从今天起雍王府的规矩全都免了!我原来只是想见见你而且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偏偏你的门丁要叫我‘鸟先生’把好好的事闹得大了。哎我今天是要问你一件大事的。鄂尔泰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李卫说:“谁知道啊!前天我本想去拜见一下咱们不是‘地主’嘛。可你猜都猜不到他的门丁对我说:我们大人不见客!真***混蛋一个你不见我老子还不想看见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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