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_11.药引_柔福帝姬(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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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_11.药引

  若玉箱所言是真,宗幹刻意隐瞒他与太医们来往之事,并称为宗望治病的太医是宗磐请郎主派遣的便显得别有用心,殊为可疑。

  宗幹为人稳重,身居高位却不飞扬跋扈,与宗隽一向相处亲睦,宗望死后又是他帮助料理后事,对宗望家人颇为照顾,因此宗隽从不曾怀疑过他跟二哥的死有关。如今听玉箱这么说才渐渐想起,宗幹身为国论勃极烈,是辅政大臣,而宗望当时掌管燕京枢密院,与宗翰一起控制大金军权,领军在外时常自作主张,未必总听朝廷号令,回朝议事时往往与文臣意见相左,完颜晟碍于他战功与权力,决策不得不倾向于他。在郎主面前尚且不存多少顾忌,想必宗望也不会将宗幹放在眼里,且不说政治上的分歧,就是平日私下相处,言辞举止间得罪了宗幹也未可知。而以宗幹的性情,即便对宗望怀恨在心也必不会流露,暗施毒手并嫁祸于宗磐倒是很有可能的事。

  从皇位继承顺序来看,他是先帝庶长子,若嫡子嫡孙们均早薨,他不是没有继位的希望。当然,以他一向求稳的行事习惯来看,他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境成为众矢之的,现在他已请求郎主将完颜亶交予自己照顾,一手安排这小皇孙的生活与教育问题,如此一来,若完颜亶日后即位,宗幹必将借助他得到想要的权力。

  再回想宗幹言笑晏晏的神情和每次见自己时必行的亲切抱见礼,宗隽不免有些不寒而栗。入庆元宫见了母亲,便将这点疑惑说出来,问母亲是否知道为在外大将出诊治病的太医是由宗幹派遣。

  纥石烈氏看看他,问:“是赵妃跟你说的?听说刚才她请你去后苑叙话。”

  母亲平静的表情使宗隽觉得她对这一切早已心知,此刻听他忽然提起,也不觉得奇怪,像是一直在等他自己来问。

  宗隽点头,说:“宗幹现在在劝郎主另立新后,赵妃这样说有攻讦宗幹的嫌疑,但若此事不是她凭空捏造,那二哥之死,大哥便脱不了干系。”

  纥石烈氏叹叹气:“追究这件事对你没好处,即便要追究,现在也不是时候。”

  “怎可不追究?”宗隽手按了按佩刀,目中寒光隐约一闪,“有仇不报,非女真男儿作风。”

  纥石烈氏蹙眉道:“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模样。把杀气都写在脸上,你是怕人家不知道你想对付他么?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眼下情形,你拿什么跟他们斗?稍有异动,便性命不保了。”

  宗隽低头一想,再一笑,神色顿时缓和:“多谢母亲提醒。母亲请放心,如今该怎样做我自有分寸。”

  关于宗幹的事,纥石烈氏再不肯多说,话题一转,谈及玉箱:“那赵妃……你日后离她远些。”

  宗隽问:“娘看出什么了?”

  纥石烈氏侧首看他:“她很危险,你不会看不出。”

  “危险?”宗隽笑问,“是人危险还是处境危险?”

  纥石烈氏未正面答,只说:“如今的她,就像一个旋涡,随时可能把接近她的人席卷入内。所以,与她接触是极不明智的做法。”然后凝神注视宗隽,郑重说,“何况,你不可忘记你是大金皇子,不能助这个宋女做任何有损大金的事。”

  “母亲言重了。”宗隽道,“她那点心思我岂会看不穿,适才只是碰巧遇见,便随意跟她说几句她听得顺耳的话,若她真有什么企图,我绝不会受她摆布。”

  纥石烈氏便略笑了笑,说:“你从来便是这么自信……她是个相当聪明的女子,只是现在处境十分不利,才有些沉不住气……若她真能忍过现下这段,说不定真能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只怕你也未必会是她对手。”

  此后几日,宫中陆续有关于玉箱的传言散播开来,说她那天赐的玉印常有吉祥瑞光闪现,有慧眼之人还能看出那上面的刻字其实不是“金妃之印”,而是“金后之玺”,想来应是她将被立为后的征兆……传的人多了,细节也越来越丰富

  细致,瑞光的色彩亮度、何时及如何闪现,那刻字如何幻化都被描述得活灵活现。女真人原本就崇拜天地敬畏神灵,听了传言亦有不少人相信,一些纳了宋宗室女的贵族甚至频频让这些妻妾入宫,意在巴结玉箱这传说中的新后。

  但柔福一直不再入宫,就算玉箱再三命人来请她也每每借故推辞。宗隽知她因青儿之死落下了心病,亦不加以干涉,自己也未刻意与玉箱接触。

  某日,却见玉箱的贴身侍女曲韵儿只身前来求见,未穿宫中宫装,打扮得跟寻常市井女子无异,且未乘轿,是自己步行走来。宗隽便觉诧异,转瞬一想,即猜到她此行目的不同寻常。

  果然,见了宗隽与柔福,她要求摒退了周围侍从才说:“赵夫人想请八太子为宗殊小皇子找一味治病的药引。”

  宗隽道:“既是夫人吩咐,宗隽自是乐意效劳。但要寻药引为皇子治病,若直接告诉郎主,请他传下令去,想必要比我去寻找要快捷得多,夫人又为何特意要让姑娘这般辛劳多走这一趟呢?”

  曲韵儿解释说:“夫人是从南朝古医书中找到这个治脑病的偏方的,因这药引不但不好找,也甚是特殊,若让郎主知道,恐不会答应让夫人用来为小皇子配药,故此夫人才命奴婢前来请八太子帮助寻找。”

  宗隽遂问:“那这药引是什么?”

  曲韵儿抬目淡定地看他一眼,答:“人脑。”

  “人脑?”柔福一听,当即苍白了脸色,失声惊问。

  曲韵儿一颔首,重复说:“人脑。”

  宗隽倒不惊奇,神色如常地微笑问她:“一定要人脑么?可否换用羊脑猪脑?”

  曲韵儿闻言一愣,旋即又恢复了适才神色,顺目答道:“八太子说笑了。若家畜脑髓可用,夫人只管问御膳房要就是,何必再来烦劳八太子相助寻求呢?”

  身着庶民的布衣,低垂的眼睫下却投出属于宫廷的阴影,这玉箱器重的女子,举止间亦带有些她主子的风范。宗隽双目半阖观察着她,一时未置可否。

  “她……要八太子杀人么?”柔福沉吟着问。

  曲韵儿浅笑道:“八太子去寻个死囚处决后取脑即可,这并非伤天害理的事。”

  柔福再问:“这死囚有没有指定是谁?”

  “没有。”曲韵儿答,向柔福微微一欠身,问,“帝姬还有问题要问奴婢么?”

  柔福默然,宗隽此时开了口:“请姑娘回禀赵夫人,既是要为小皇子治病,宗隽自会尽力寻求这药引。姑娘两日后来取便是。”

  曲韵儿道谢,深施一礼告辞而去。她平静地走远,裙幅轻摆如微澜,却让他想起母亲提及的旋涡。

  柔福扶门目送曲韵儿,渐晚的天色带来幽凉的风,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现下空气转瞬间便可用阴冷形容,此季的温度从来都被日光与暗夜隔得分明。她身处北地已久,却始终未惯及时添衣,立于风中时,那身影便显得尤为单薄。

  宗隽看在眼里,便唤她进来,她却摇头,郁郁地走开。

  玉箱的目的,宗隽暂时也想不明白。人脑能治痴傻之症,这说法他并不相信,若真是为儿子治病,她直接问郎主索要又有何妨?本就杀人如麻的完颜晟又岂会觉得此事残忍。曲韵儿便衣而来,显然也是为掩人耳目。可她要这人脑何用,颇令人费解,难道仅仅是要他为她杀个人以证明他愿意为她效劳的诚意?一切不会如此简单,这诡异的要求下必隐藏着涉及阴谋的真相。

  次日与人的一次闲聊让他意外地窥见了此事端倪。

  白天入朝议事时,听宗幹说要为完颜亶寻一汉学先生,宗隽便随口推荐了昭文馆直学士韩昉。韩昉字公美,是燕京汉人,此时四十余岁,年轻时于辽天庆二年科举中考中进士头名。金灭辽后亦入朝为官,因出使高丽有功,官至昭文馆直学士,兼堂后官。其人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宗隽亦常就汉

  学问题请教于他,因此便建议宗幹让他教完颜亶学汉文。宗幹见他确有学识,为人也稳重,性情耿直,非奸猾之辈,便点头同意,并建议郎主加韩昉为谏议大夫,迁翰林侍讲学士。

  散朝之后,韩昉找到宗隽表示谢意,宗隽遂与他略聊了一会儿。其间听见韩昉咳嗽了两声,便道:“这几日夜凉风急,韩学士多保重。”

  韩昉笑道:“不碍事。偶感风寒而已,我已自配了几副药,再喝两天就没事了。”

  宗隽当即问:“韩学士还懂医理?”

  韩昉摆手道:“胡乱看过一些医书,未敢称懂。”

  宗隽便问:“不知学士可曾见医书中有人脑入药一说?”

  韩昉想想,摇头:“从未见过。”顿了顿,忽又说,“但听人说过,人脑可用于巫蛊之术中控制人思想举止。”

  宗隽睁目:“如何控制?”

  韩昉道:“具体如何做就不知了。我也只是听一位南朝的亲戚提过,几年前汴梁城中有位女巫曾取人脑和以符水作法,欲蛊惑其夫听命于她,后被察觉,当时开封知府便将她斩首示众。”

  心底的疑问随之有了隐约的答案,宗隽一笑,对韩昉说:“多谢。”

  “八太子不必如此客气。”韩昉亦笑着问他,“八太子为何突然想起问此事?”

  “没什么。”宗隽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是在一部南朝书中看到取人脑之事,但取来何用书中不曾细说。我便猜人脑与熊胆虎骨一样可入药,因此才来请教学士。”

  与韩昉又畅聊一番,回府后已是夜间,见书房有灯光,便知必是柔福在内。走进,果然见她,案上摆满一叠叠医书,她正蹙着两眉一册册地翻看。

  “不必看了,这次,她不会害自己的儿子。”宗隽坐下,对她说:“现在殊儿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保住她地位的重要条件。”

  她抬头,讶异地直视他双眸,他便唇角上扬,对她呈出一点笑意。

  “不要这样对我笑。”她冷冷侧首,看着地上烛红摇曳的影像,“我讨厌你的这种笑。”

  “为什么?”宗隽问。

  “这种笑似未带任何情绪,却可恶地含糊,仿佛将它倾入水中,便会沉淀出几层色彩。”

  “是么?你有否发现,赵妃也会这样对人微笑?”

  “玉箱……”她轻轻叹息,“她从小便是如此……我初次见她,是在某年父皇的天宁节上,她随她父亲晋康郡王入宫庆贺。因她只是郡王女,无任何封号,在郑皇后向她引见各位帝姬时,我的几位姐姐对她露出了倨傲的表情,她便走回父亲身边,牵着他的手,依然看着姐姐们,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注意到她,便朝她笑,她亦对我微笑,但当我走去拉她的手要她跟我玩时,她却轻柔而决然地将手抽出,看着我,脸上仍带着那淡淡的笑。后来见到我爹爹,她又是另一种态度,思维敏捷,口齿伶俐,应对如流。我爹爹见了很高兴,竟逾制封她这郡王女儿为宗姬。她拜谢如仪,似乎很喜悦地笑。但一转身,面对我的姐姐们,她笑意立即隐去,朝她们挑了挑眉,目光冷淡。后来我长大了才渐渐懂了,很多时候人露出笑容,并不仅仅是表示喜悦之情,而我,还是常常看不懂玉箱的微笑。”

  “看不懂未必是坏事。”宗隽说,看她的目光多了些许柔和:“如果你看懂了,便也会对别人这样笑。”

  她转而凝视烛上焰火,无尽怅然。须臾,问宗隽:“你真会为她找人脑么?”

  宗隽点点头,说:“为什么不找?她不是要用来为殊儿治病么?”

  不觉间他面上又浮现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柔福淡看一眼,不语起身,弃书而去。

  次日晚曲韵儿如约而至,宗隽亲手递给她一个食盒,曲韵儿打开一看,见其中正是一泊脑髓,鲜亮细白,上面兀自带着几缕红红的血丝,显然是不久前才取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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